紅鼻子醫生日記之-「親愛的長輩」 文 / 紅鼻子醫生 對對 (陳玉環 CAMILLE MARIANNE TRÉBUCHET)
我蹲在他對面,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的眼睛,專心地對著不懂台語的我說話。
他的眼睛特別明亮,像太陽一樣,他一點都不擔心我聽不懂,他相信我一定會了解的,不管用什麼語言,感受都是共同的。
他是對的。
就算聽不懂,我還是能捕捉到其他訊號,他的眼睛會說話,他的身體、整個人,特別是他的手,那雙一直牽著我的手,都讓人感到非常溫暖。
(圖為紅鼻子醫生對對在北榮遊詣居日照中心的演出)
這是發生在台北榮總的五樓,關於最年長的長輩們的故事,他們住在那裡,住在醫院裡。
每次的表演我都帶著小吉他, 與我的夥伴們唱著中文歌和台語歌,長輩們喜歡老歌,尤其是鄧麗君的歌,那是永恆的繆斯!上次和史瑞克搭檔時,我們還跟大家說他是鄧麗君的孫女,嘻嘻哈哈地一起過了開心的一天。
我們角色的分工很清楚,一個主唱,另一個彈著吉他或合唱,如果長輩們對外國人感到好奇,我也會唱法文歌,大部份是「la vie en rose」,玫瑰人生,那是台灣人也很熟悉的旋律。
每次的表演都既感動又開心,總是開懷地大笑,和長者表演真的很有趣,甚至下班後還常常會感到嘴巴肌肉痠痛,因為實在是笑得太多了。
——
我想分享一些又好玩又感動的記憶。
有一位老奶奶,和臥床的大家不太一樣,他通常都坐在床上。他只會講台語,好險史瑞克會說,我就在旁邊看要如何加入他們的遊戲。
看到我是老外,他就用安慰的語氣和我說:「台灣的每個人都會熱情地歡迎你,因為心的分享是全世界共同的。」
應該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,畢竟我什麼都聽不懂,是史瑞克後來告訴我的。
我蹲在他對面,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的眼睛,專心地對著不懂台語的我說話。
他的眼睛特別明亮,像太陽一樣,他一點都不擔心我聽不懂,他相信我一定會了解的,不管用什麼語言,感受都是共同的。
他是對的。
就算聽不懂,我還是能捕捉到其他訊號,他的眼睛會說話,他的身體、整個人,特別是他的手,那雙一直牽著我的手,都讓人感到非常溫暖。
有時候我會回頭看史瑞克,希望他幫我翻譯,但是老奶奶一直在講,沒有中斷也沒有翻譯的時間。
他是如此親易近人,彷彿一位迷人且親切的仙女,從他病房離開時,我感覺到心裡有一塊是空的,有一塊是滿的。
我跟我自己說:「奶奶的話語,是生命之美的啟迪,是一種教導,一種紀錄在經典上真實的教導,通過口耳相傳來到我的身邊。」
——
同一天,我們還遇到一位爺爺,爺爺的耳朵聽不見了,本來我以為會有點難以溝通,但爺爺身邊的照護者,和我們分享了一本書,書裡是爺爺的書法和繪畫作品,都非常漂亮,很了不起。
我們和爺爺一起翻閱這本書,他和我們解釋每一幅畫、每一個篇章,我們與他一起翻過一頁又一頁,我們像是鮭魚一樣,沿著記憶的河流逆流而上,多麼神奇的時刻。
接著,我們遇到另一位老奶奶,他有一點累,而且說不了話,只能移動自己的手。我們在床邊唱歌,老奶奶身邊的人幫他牽住我們的手,奶奶牽得很大力,還用大拇指按住我們的手,他的照護者說,他想告訴我們,他很高興,對我們說「讚」、很棒,那是他所使用語言。
原來如此!他今天應該真的又高興又感動, 因為他真的按得非常大力,有時候我們會將這種「痛」當作一種遊戲展開演出,但那天我們不想這麼做,也沒有和奶奶喊疼,只是很客氣地接受他的感謝與感動。
我的手比較厚,沒什麼事,但史瑞克的手很細嫩,離開奶奶房間時,我看到史瑞克手上有一個紅紅的點,感覺快要流血了,我們笑得不停,也太過份了吧!
醫院裡還有一些人,他們和我說他不想唱歌,但我們一開始唱,他們就跟著一起唱,即使他們坐著,依然揮舞著細白的手指,像是和我們一起跳舞,跳個不停,直到音樂已經結束了,也依然揮舞著。
很多時候長輩會牽著我們的手,讓我們的能量流向他們,我們並不抵抗,任由歲月填滿我們的每一個瞬間。此刻,我們成為了「能量的傳遞者」,我很喜歡這樣的時刻,我們甚至希望能將我們的能量全部給他們,因為我們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充電。
——
還有一次,我和另一位夥伴,努努,遇見了兩個非常不可思議的人,有著兩種與眾不同的個性。
第一位是日本人,我們在走廊上遇見坐著輪椅的他。不知道為什麼,一開始他的情緒不是很好,但他情緒轉變得很快。他充滿了活力,經過一番摸索,我和努努找到了與他溝通的方法,並用英文交流,直到最後我和他說我聽不懂英文時,他開心地笑了。
碰巧我們剛剛練習了一首日文歌,努努知道歌詞,這真是太剛好,我們唱給他聽,他非常喜歡,並用沙啞的嗓音跟我們一起唱,顯然他已經很久沒這樣唱歌了,就像打開了一個長期關閉的閥門,水流不停地湧出!
他教我們另一首日文歌,還用手勢搭配歌詞,我們又聊了一會天、開了幾個玩笑,才依依不捨地告別。
另一個奇人是一位108歲的爺爺,他坐在椅子上等著我們,他說話非常清晰,也能完全理解我們說的話。但是,當然,我們得靠近他的耳朵說話,這時努努的香蕉形麥克風就派上了用場(其實就是一個布做的香蕉!)。
當我們唱完歌後,他幾乎是從椅子上一躍而起,從櫥櫃裡拿了兩瓶飲料,堅持要送給我們,還說:「我已經一無所有了,在這裡醫院裡,我什麼都沒有,但我還是要給你們禮物。」我們帶著困惑與感動離開,但事情還沒結束……
我們後來在走廊再次遇到推著輪椅的爺爺,護理師問我們要不要坐在爺爺的輪椅上散步。我們之前完全沒有想到,沒有護理師的提議,我們肯定是不敢的!
於是努努坐上了輪椅,由這位「超級爺爺」推著,我們一邊走一邊唱歌。整層病房的人都轉過頭來看我們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我們對他的尊敬隨著輪椅的轉動不斷上升,畢竟即使努努很瘦,但還是有著成人的重量!
在病房轉了一圈後,爺爺說他需要休息,並拒絕了護理師再走一圈的提議。某種程度上,這讓我鬆了一口氣。
在和爺爺分別前,我們問他保持健康的秘訣,他想也不想地就回答:「我什麼都不知道!」
故事來到尾聲,我們經常流淚,那些是感動的淚水,是深深的喜悅的淚水。那是關於分享的喜悅,是感受長輩們在生命的夕陽時分,享受短暫幸福,充滿強烈渴望的喜悅。
致,我們親愛的長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