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為一位紅鼻子醫生的起點與旅程
文/紅鼻子醫生 田田(曾靖雯)
有幸成為紅鼻子醫生演出團隊的一份子,算一算超過3年半了,迄今仍常常覺得,這個領域充滿未知,每一次演出都像迎接嶄新的一頁。
2017年協會徵選第一批南部小丑演員,我慒慒懂懂報名參加,後來出乎意料接到通過第一關考試的通知,接著跟其他九位錄取者,分別從台南、高雄跑到台北,週一到週五皆進行全天訓練,持續整整兩個月,泡在表演訓練、醫療知識、心理探索、情境模擬及實習等課程中。
每天下課後,我常常覺得好累、自己好遜,實在不適合當一位小丑演員。尤其,跟其他九位皆從戲劇系所畢業、專職投入表演的年輕夥伴比起來,我擅長的並不是表演,而是設計及帶領議題取向或社群組織的應用戲劇工作坊,到底為什麼要來經歷這個陌生的考驗?此外,我三十幾歲快要四十了,幾乎比大家年長了一輪,體力、創造力跟恥度都明顯跟不上大家,到底在這裡做什麼?
雖然有這麼多自我懷疑,但,不知道為什麼,這個「紅鼻子醫生」的實踐場域有某種強大的召喚,呼喚我要有耐心,好好探索路上的風景。
集訓的那兩個月,我泡在一個不太舒適的的壓力鍋裡,每天比前一天努力,但不是為了變得「更完美」,而是練習剝下社會化的武裝,以及舒服的慣習,勇敢在別人面前露出脆弱的自己,讓內在真實的慌亂、不知所措、困窘、技不如人的憤怒、羞恥、嫉妒、貪婪....等,成為台上小丑角色跟台下觀眾「同在」的核心來源。
對我而言,小丑的演出不是「為了」讓別人笑,而是為了邀請彼此,誠實直視你跟我跟他所交集出的人性世界。小丑是因為夠誠實、不遮掩,使觀眾感受到跟社會化規範之間的矛盾或荒謬,才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我記得,當我們在排練場上了很多課,終於第一次進入醫院實習時,光是在一旁觀察資深小丑上班,就讓我對「小丑在醫院裡」所觸發的氛圍改變,感受到極大的震撼:小丑們在走廊上彈琴歌唱,打破了環境裡的寧靜與克制;小丑在病房裡跟病人與家屬玩成一塊,共同挑戰了他們本來所處的無聊或限制;小丑在護理站跟醫護人員互相逗來逗去,滋潤了醫護人員緊繃的工作狀態....等。
小丑在醫院裡,是一個這麼突兀的存在,奇裝異服,光是站在那邊就顯得格格不入,但又莫名柔軟而無大害。也許有些人認為,小丑在醫院是「來亂的」,但若有適當的緣份及不放棄的嘗試,小丑有機會跟相遇的人們,共創一個「我不只是病人/陪病者/醫護人員/清潔人員......」的轉化時空。在那裡,玩耍讓我們有各種超越當下現實的可能。
我也記得,當我第一次換上小丑角色的服裝,跟資深小丑們搭檔演出,走進第一間病房進行「尋找寶物」的遊戲時,第三床的陪病阿嬤坐在椅子上看到我們,本來一臉狐疑,下一秒突然豪邁笑了起來,久久不停。當下正在演出的我,心裡完全被她笑聲融化,默默驚嘆:當一個習於安靜自制的場合被笑聲劃破時,產生的波頻如此有穿透力。
在台北密集受訓兩個月之後,課程結束那天,我在團體裡分享上述的複雜心情,淚水忍不住直流。我記得自己說:「可以在邁進 40歲之前,學習成為紅鼻子醫生,是好棒的人生禮物。」講出來之後,似乎終於懂了為什麼自己要在這裡,為什麼想要學習用戲劇小丑的表演藝術,前進醫院跟大家互動。
在我長年的應用戲劇實踐中,必須了解工作對象的現實處境,閱讀相關議題的脈絡及知識,進而縝密設計活動流程;也必須在一個又一個的團體工作中,擔任那個穿梭在各種動力之間的引導者。雖然自己也充滿即興、自發、創造的面向,但基本上我不知不覺長出了某種謹慎、嚴肅、擁抱著正經使命感的氣場。
直到與紅鼻子醫生相遇,我遇到了「沒有過去、也沒有未來」的戲劇小丑藝術,小丑不做複雜的思考,只活在當下;小丑充滿純真與熱忱,永不放棄,也不被社會規範。這種種都挑戰了我既有的框架,卻也溫柔回應了自己不常觸碰的內在面向,以致於讓我這麼不舒適 ,卻又被深深召喚。
受訓成為一位走進醫院跟人近距離即興互動的小丑,表示必須把小丑表演當作是目的本身,但也是過程。意思是:小丑演員要先誠實面對自己,慢慢建立戲劇小丑藝術的表演意識及技術,然後帶著敏銳的目光、對人與生命的感知,在醫療現場裡捕捉各種遊戲的可能,接著把玩耍的焦點放在跟對象的互動過程中,一起面對我們各自的真實感受,然後誠實表達出來。
寫了這麼多一開始受訓期的回憶,其實我主要想說的是,紅鼻子醫生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戲劇表演實踐,因為演員既是自己、也同時是小丑角色,小丑角色的反應來自演員自身,但又必須跟角色保有美學距離。當小丑在醫院現場直接遇見人們在生理或心境上的低潮,與人們的傷心、焦慮、憂鬱、憤怒、防備、煩躁....等情緒打照面。演員及小丑角色同時跟大家共享歡笑,也承接各種道別帶來的悲傷與失落。
經過三年半進入醫院工作迄今,我逐漸理解到,恰恰必須回看自己當初如何開始學習成為一位小丑演員,回看自己努力誠實對待人性樣貌,練習永不放棄,這樣,才能在以小丑角色進入醫院,遇到各種真實場景與感受的時候,可以在裡頭看見任何轉化的可能性。
我到今天,仍然覺得,小丑不是為了搞笑而存在的;小丑的功課是轉化現實,當現實被鬆動,有趣或放鬆的感覺自然而然會出現。當我們笑,我們是用笑回應現況,而本身並不好笑的現況,有時候原來是有機會用新觀點去感受的。
「勇敢」兩字,是我自己對高深的戲劇小丑藝術所下的註解,更是任何人面對醫院裡各種人生挑戰時所需要的力量,我由衷感謝能成為紅鼻子醫生的一員,繼續練習勇敢。